寫作的理由簡單一點

距離上次提起筆寫點什麼東西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年。在沒有寫作(至少是為了自己寫作)的這五個月中,我試圖和美國大學的導師做了一個project,後來又決定休了學,辦了各種手續,又完成了一份實習工作。但無論如何,在過去這段時間中我都沒有找到任何提筆寫字的興致,或是必要。當然我的文字缺乏殺傷力又沒有什麼傳播性,這個「必要」是於我自己而言的。我沒找到寫下東西來讓自己安心的必要。10號四川大學的美籍教授Peter Hessler在The New Yorker上發表的新文章在國內社交媒體上得到了很多的熱度。我先前還不清楚他是誰,第一次看到這篇文章的相關信息還是因為關注了為稿件供圖的攝影師張克純。我剛剛去讀完了Hessler的這篇文章,在讀的過程中心中燃起了想要寫點什麼的慾望。他的記述又讓我看到了文字的力量,繼而讓我找回了寫作於我失而復得的意義。

其實我這幾個月間不是沒有進行任何形式的文字創作的。在我的實習工作中,我每天都要寫一兩條微博的內容,並且字數算不上少,每條也要小400字。除此之外還零零散散地寫過一些文章導語,但完全算不上一篇完整的個人創作。這份工作於我而言也就是一份工作;我寫的東西雖然自己也算感興趣,但終究不會產出一些透露明顯價值觀和個人色彩的內容。大概就是這些零碎的、過度factual的文字在短暫的幾個月中把我規訓到懶得去思考並梳理出自己的經歷。就算只是閱讀,太長的敘事也叫我覺得疲乏,轉頭又回到了微博上的短信息流中去。也就是在離職後的這近兩周的時間里我才逐漸找回了沈下心來看大篇幅文字並吸收有效信息的能力。

我自己一直是喜歡看紀實文學的,但有時覺得有些文字太有力,就算只是眼睛吸收了信息也感到震耳欲聾。又或是出於一種對自己某方面知識缺乏的自我保護,我不愛看時事評論,也拒絕去寫類似的東西。但這麼想的前提是我覺得只有有關政治民生,或是喊的聲音夠大的文章才算得上是一篇文章,但Hessler就給我上了一課。原來你可以站在政治的風口浪尖但選擇只談生活,你可以選擇看見、記住,但不為事實染上色彩,不讓它淪為政治的工具。有著充沛的生活感的故事總是吸引我,這也是一開始我在財新週刊上看到方方日記眼前一亮的原因。但後來方方和她的文字已經變成了政治武器、她的社交平台淪為了屠宰場,我就失去了信心。Hessler的文章還有趣在他的修辭與幽默上。我之前也是以為客觀和風趣、社會意義和文學性是難以並存的。他寫到那位成都的劉先生在經歷了幾十天的醫學隔離後重回他的藥房、加油站和牛蛙魚頭餐廳的懷抱時,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忍俊不禁。劉先生的形象頓時鮮明起来,也很真實,Hessler是真的把生活的煙火氣和小人物的存在感浸到了字句里。

也正是Hessler的這種對於政治口號毫不愧疚的退避以及對生活最細膩的觀察和熱忱的尊重讓我又看回了寫作的本質:觀察,然後記錄。他記錄的方式和話術就是他對自己之所見最真實、最好的反饋。藝術是真的來源於生活。回想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對於寫作強迫性質的偏頗觀念又是從何時得來的,因為小時候的我是很擅長又喜歡寫作的。從小學起我的語文都是很好的,在完成作文作業的基礎上,我沒事就寫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涉獵面也廣得很。印象中我就寫過果寶特攻動畫片的番外,寫過有關小學音樂教室里一副舒伯特畫像的鬼故事,還有模仿莫泊桑小說的拙劣習作。雖然那時我也不會把文章發表到哪裡,也鮮少給別人傳看我的「小說」,但我相信我是在寫作本身中找到了價值和動力的。那時我沒有奇怪的自省,也沒有因為自己寫的東西缺少「社會性」而瞧不起自己。也可能是當時作為一個孩子,中國社會本也免去了我高舉各類旗幟的義務。進入初中後,我自己開始關注社會問題,並且不可避免地要參與其中時,總感覺文字需要教育、需要警醒讀者,不管這個讀者群體有多小。後來,大概是在我年輕人生中的某幾年間,我感到自己的渺小、無知與無力,繼而把這樣的自我認知投射到了寫作這項活動上。從高中起,直到現在大學都快要畢業,我不記得曾幾何時還為自己寫下過任何長篇累牘的文字。我害怕不站隊的文字沒價值,但忘記了記錄這個動作本身就已經有著意義,站隊與否只是取決於寫作者本身的後續思考了。

今年年初因為新冠疫情我被困國內,不得不目睹了一場媒體界的嚴冬。那時又多少是為了一點社會意義和政治抱負搭建起了這個網站,更新了幾篇文章,訴說了不少在大陸社交平台上會被嚴查的觀點。那時其實還是忍不住在反向證明自己觀點的價值:就算被封也是某種意義上的認可。但出於自己的懦弱和對政治本來就欠缺的關心和瞭解,我也難以不斷產出圍繞社會議題的討論,甚至感到了一種思想上的逼仄感:我怎麼可以對某些事情沒想法呢?明明寫作只是自己非常小的一點side business,作為一個藝術生,我對自己寫作的寬容程度還比不上我看待自己的攝影作品。拍照時我喜歡秉承著「傳遞視角」的態度,很少做後期的調整,拍攝的主題也多是受到生活啓發。我也享受從真實世界中進行一些隨機的探索和取景。寫作本也該如此。我也許會端著我的相機追逐四川大學校園裡的無人快遞車,但可能不會像Hessler一樣把所見用文字傳遞出來。我忘記了文字表達也可以是信息的傳遞和分享,而不必只是某句口號的載體和某個觀念的宣傳冊。

下次我再出去拍攝,不僅要端起相機,也要喚起自己的大腦。人間百態,走近了觀察才最有趣。在政治波蕩之時,真實的「看見」才最有力。寫點東西給自己,不為了所謂政治的波濤和社會的方向,就像在微信上和朋友滔滔不絕地講解自己的一趟奇遇,只為了自己的一點興致盎然。不必隨波逐流也不必逆流而上,可以舉起你的鍵盤和筆,在浪尖衝浪,在放眼整片大海的同時腳下也可以感受一點人間的真實。